罗启维

　　那年从组织部的格子间跳进政协院落时，老友在酒桌上拍着桌子笑我：“你这是揣着金子丢草地啊！放着提拔的快车道不走，往文史这冷板凳上扎？”我夹起一筷子酸笋炒牛肉，慢悠悠嚼着：“也许是上天的眷顾，让我此生与历史有缘，这辈子还非得蹲这儿不可。”

　　这一蹲，便是二十个春秋。

　　政协楼层走廊边的梧桐叶绿了又黄，我办公室的铁皮柜却一年比一年鼓。旁人眼里的“琐碎芝麻”，在我这儿都是镶了金边的宝贝——民国年间的商铺账本，抗美援朝老兵磨得发亮的搪瓷缸，甚至还有20世纪80年代供销社的布票。有次收到个沉甸甸的包裹，拆开一看，是位八旬老人用蓝布帕子裹着的烟袋锅，说是当年一位重要人物路过河池时，曾在他家门槛上磕过烟灰。我捧着那黑黢黢的物件，手竟比捧着奖杯还抖得厉害。

　　每天清晨刚坐下，电话铃一响就浑身发紧——不是紧张，是兴奋。多半是某位长者颤巍巍的声音：“小同志，昨晚想起段事儿，关于解放初期的市场整顿……”有回凌晨3点接到电话，是位退休教师说突然记起1958年大炼钢铁时，城郊那座土高炉的具体位置。我摸黑翻出地图，在被窝里跟老人家聊了个把钟头，挂电话时天已泛白，倒头睡了俩小时，爬起来照旧精神抖擞去上班。

　　同事们总打趣我是“历史拾荒者”，说我眼里的金城江藏着无数秘密。可不是么？老街那棵老榕树，树干里说不定还嵌着抗战时期的弹片；下考村那口古井，井壁上模糊的刻字，保不齐是明代驻军留下的记号。有一次为核实一处古驿站的位置，我带着老照片在东江镇转了3天，最后在一位农妇的猪圈墙上发现半截石碑，擦去猪粪一看，正是要找的“怀远驿”刻石。那天我捧着满是臭味的拓片，在田埂上笑得像个傻子。

　　五届政协对我殊为优待，给我开心工作的特权。为编《金城江文史》，我跑遍了金城江区十一个乡镇，把档案馆里落满灰尘的卷宗翻了个底朝天。有位老领导拍着我肩膀说：“你这活儿，是替金城江记日记呢。”这话我记在心里，编《霜晨春晓录》时，特意收录了建国初期的街头民谣；写《春秋史记》，专门腾出章节讲普通百姓的生活变迁。最难忘的是编《河池扶贫史·金城江卷》，我跟着扶贫干部住了半个月瑶寨，把瑶胞从草屋搬砖房的故事写得活灵活现，出版后那位老领导拿着书抹眼泪：“这才是最该记住的历史啊。”

　　连续多年评上《广西政协报》优秀通讯员，奖状攒了厚厚一摞。有回整理办公室，翻出第一本泛黄的剪报本，看着自己二十年前写的“豆腐块”，字里行间满是青涩，倒比现在那些“大作”多了几分真诚。正感慨着，第五届任期到了，新的难题却来了——经费紧张，说好要续写的文史资料，硬生生卡在了半截。那段时间我总对着空荡荡的稿纸发呆，像欠了历史一笔巨款。

　　离任的日子越来越近，心里头空落落的，走路都觉得脚不沾地。每天照旧去办公室，却不敢再碰那些未完成的手稿，怕一翻开就忍不住掉眼泪。就在收拾东西准备搬走时，领导突然找我：“‘七一’前要建成文史馆，你牵头。”我当时就愣住了，手里的纸箱“哐当”掉在地上，文件撒了一地——不是沮丧，是惊喜来得太突然。

　　接下来的日子，整个政协大楼都能听见我这“首任馆长”的吆喝。跟同事们趴在地上划展区，开着“电驴”满街找老照片，对着电脑屏幕逐字逐句抠说明。有次为找一张1983年河池撤县设市的老照片，我打了二十多个电话，最后在六圩一位摄影师的相册里找到了，连夜打的去取，回来时已是晨露湿衣。

　　开馆前一天，我们在展厅里待到后半夜。看着玻璃柜里的旧话机、墙上的历史地图、屏幕里循环播放的口述历史，突然觉得20年来的奔波都有了归宿。脑海里，各级政协组织纳谏建言的生动实践渐次展开，委员们情系民生、服务发展的身影正穿越时空，缓缓向我走来。这一刻我突然明白：这里的每一件展品，都联系着委员的责任和他们那颗热腾腾的心。

　　“七一”那天，文史馆揭幕，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大厅，大门上“金城江区政协文史馆”几个大字闪着金光。站在馆前，看着络绎不绝的参观者，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指着展品回忆往事，有背着书包的孩子好奇地问这问那，鼻子突然一酸。老友又来打趣：“你这哪是离职，分明是给历史交了份满分答卷。”我笑着摇头，心里却清楚，这哪里是答卷，不过是替金城江的过往，找了个安身的家。

　　如今偶尔路过老政府大院，还会拐进去看看文史馆。那些老物件在灯光下静静躺着，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。其实历史从不会真正消失，它藏在街巷的角落里，留在人们的记忆中，更刻在每个用心记录者的骨血里。就像馆里提案手写稿上褪色的墨迹，壮乡瑶寨舞动的民族风情，那张1977年拍摄的城区全景老照片，还有2020年抗疫时委员们慷慨捐资时阳光般的笑脸。

　　每次站在展板前，都觉得那些照片在跟我打招呼。这时候就会想起20年前刚来时，老领导说的那句话：“做文史工作，得有菩萨心肠，还得有愚公移山的傻劲儿。”我想我大概是做到了，不然怎么会无论走到哪，都能听见历史深处传来的回音？那声音轻悄悄的，却又沉甸甸的，像极了当年电话里那些长者的絮语，像极了档案馆里翻页的沙沙声，更像极了自己这20年，在时光里留下的脚步声。

　　(作者系河池市金城江区政协文化文史委主任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