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 晃

　　八一建军节，我随社区人员探访了老军人李叔。甫一踏入门槛，便见他端坐于方凳之上，膝盖上摊着一本纸页泛黄、边缘卷曲的旧歌本，正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掌抚平其上的褶皱——那动作之轻柔，竟似在擦拭一件稀世之珍。歌本封面几个字依稀可辨：《革命军人歌曲集》。

　　李叔的孙儿小虎子，此时正依偎在老人身边。李叔指点着歌本上密密匝匝的字符，一句一句教唱起来。孩子虽然很认真，因为年纪小，唱错不少。李叔却并不见愠色，只是温和地笑着，那笑意里竟也荡开了几分年轻时的神采，仿佛孩子跑调之声无意拨动了岁月的琴弦，弹奏出往昔的音符。

　　他苍老的声音忽然沉凝下来，开始唱道：“向前向前向前！我们的队伍向太阳……”这声音如风卷过沉寂的平原，霎时唤醒了沉睡于记忆深处的画面。李叔双眼微闭，睫毛微微颤动，仿佛阳光此时穿过窗棂，照亮的不仅是眼前尘埃浮动的空气，还有他心底封存已久的行军图景：当年他们顶着倾盆大雨行军，脚底血泡磨破，新伤重叠旧伤，泥水混着血水灌满了单薄的布鞋。但每每疲累至极，有人嘶哑地起了头，队伍便像注入了新活力，歌声似波浪般涌起，裹挟着湿淋淋的军装，汇成一条在泥泞中奔涌的河，冲开雨幕，滚滚向前——那声音里，有血肉之躯的沉重，更有钢铁意志的铿锵。

　　李叔后来告诉我，当年部队里那架老式收音机播放的军歌，便是他们最珍贵的养料。彼时李叔伏在油灯下，一笔一画抄录着这些歌曲，墨汁的微光闪烁在简陋的纸张上，如同种下了不灭的火种；偶有墨迹被水晕染开来，他亦只当那是灵魂的印记，渗入纸张肌理，终归化为岁月里坚韧的筋络。

　　小虎子这时不耐烦起来，用小手扯着李叔的衣角：“爷爷，收音机里没有歌啦！”李叔这才如梦初醒，脸上那遥远行军路上的风霜之色瞬间融化。他揉揉孩子的脑袋，笑纹重新在眼角漾开：“好，咱们再唱一次，这次要唱对咯。”

　　孩子便又咿咿呀呀跟着唱起来，跑调的音符在小小的房间里跳跃碰撞。听着那不成调的稚声，李叔眼神却渐趋柔和深邃。他轻抚着孙儿细软的头发，如同抚触未来——这童稚的歌声虽尚不齐整，却像种子被播撒进新翻的土壤；老军歌那雄浑的旋律被稚气重新诠释，竟意外地获得了某种新生。

　　归家路上，我耳畔仍回响着那童声与老人苍凉歌声的交错。小虎子跑调的歌声与记忆中庄严的号角声，在我脑海中奇妙地交织缠绕，仿佛时光长河的两端被旋律接通，形成某种深沉回响。

　　这旧歌谱之上，叠印着多少壮怀激烈与青春血汗？它被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过，被年轻滚烫的喉咙呼喊过，被雨雪风霜浸泡过——如今又被稚嫩的小手重新翻开。

　　歌本虽旧，歌声却新。老兵的军歌情怀啊，恰如静水深流，不止不息：他们以血肉为弦，以岁月为谱，以整个生命为节拍，把那些融入骨血的音符，在光阴的田垄上一遍遍耕种下去——待到幼芽破土，便又是向着太阳的、新的嘹亮征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