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 欣

　　七月的夜，热得像个蒸笼。我躺在老宅院中的竹床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窗外的蝉，白日里叫得声嘶力竭，此刻也哑了火，连池塘里的蛙鼓也稀落了。整个世界像是被这浓稠的热气闷住了口鼻，只剩下一种沉甸甸、无边无际的寂静，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　　实在躺不住了，我索性穿起鞋走到院子里。月光如水银泻地，给墙角那丛竹子描上了一层朦胧的边。走近了蹲下，借着月光细细瞧去。嘿，竹叶尖儿上，竟不知何时缀满了露珠。一颗颗，圆滚滚，亮晶晶，颤巍巍地悬在叶尖，饱满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坠下。那低垂的竹枝，倒真像微微躬身的老者，默默承接着这夜的馈赠。我屏住呼吸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最近的一颗露珠，心里头竟生出一点莫名的期待，等着看它何时坠落。

　　就那么一瞬，没一点儿预兆。那颗凝了许久的露珠，仿佛终于攒足了分量，倏地挣脱了叶尖的牵扯，在月光里划出一道极细极短的银线，“嗒”一声轻响，落进了竹根下那片幽暗的泥土里。那声音极小，却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水，在这凝固的寂静里，漾开了一圈涟漪，反而衬得周遭更加幽深了。我索性就在这竹影下盘腿坐了下来，背靠着微凉的老砖墙，试着把白日里那些纷乱的念头都按下去，让心沉一沉，只把耳朵“竖”起来。

　　说来也怪，心真静下来几分，那耳朵仿佛才真正醒了。先前听不到的声响，开始一丝丝、一缕缕地钻进耳朵里。先是“嗒”……隔了好一会儿，又是“嗒”……一声，又一声。原来不止我盯着的那一处，四下里，竹叶尖上的露水都在悄然凝聚，悄悄饱满，然后不胜其重地坠落。声音起初极细微，像是什么极轻的东西落在极软的垫子上。凝神细听久了，那“嗒”声渐渐清晰起来，清脆、短促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，像是极小的玉珠，滴落在幽深古潭的水面，又像是饱满的米粒，轻轻敲在空瓦罐的底上。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里，这声音显得格外空灵、透亮，一声声，敲在夜的鼓膜上，也敲在人的心坎上。忽然就想起了孟浩然那句诗：“荷风送香气，竹露滴清响”。古人诚不我欺，这小小的露滴声，竟真如一股清泉，泠泠地流过心田，把白日里积攒的燥热和烦闷，一点一滴地冲刷下去。

　　原来这人心里头，都藏着一口小小的泉眼，自有它的清凉。只是平日里，被车马的喧嚣、人声的鼎沸、还有自个儿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念头，给严严实实地捂住了、盖住了，自己都忘了它的存在。这清凉之境，不为躁动者开启，只向静心谛听者敞开——它就悬在那欲坠未坠的露珠尖上，藏在屏息凝神的专注里，躲在这万籁俱寂时被放大了的万物絮语中。

　　夏夜闷热如蒸，可当你真的沉下心，那竹叶尖上点点滴滴的清响，便如同深山古寺里悠远的晨钟暮鼓，一声声，敲散了心头的尘埃；它本是这长夜里自天而落的微小声符，却偏偏能在心底汇聚成一片澄澈的湖，叫这燥热难耐的人间，也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清爽。心静了，身子就凉了，这话，倒真有几分道理。